桩桩件件令他操心的事都有了令人欣慰的后续,可见覃剑宇背后的大领导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撵他走了。盛宁起身寻到自己的拐杖,决定就遂了他们的意。
望着这个趔趔趄趄、薄如纸片的背影,覃剑宇终于动了一丝恻隐之心,他喊了声“盛宁”
,待对方停下脚步,便又叹着气说,“临走前,回你的老单位看看吧。”
弓藏(二)
老单位就是洸州市人民检察院。
盛宁回去时是一个人。他是瞒着蒋贺之的,连着被众领导逼迫离职的消息都瞒得死死的,他不想让周晨鸢的那通疯话再令他痛苦或难堪。好在蒋家的三少爷也没察觉,这阵子他忙着在他二哥身边学生意经,一大早,低头吻他一下,就匆匆出了门。
最后一次回老单位了,盛宁特意换好检服,戴上检徽。这枚检徽比寻常的检徽颜色暗一些,一个烈士的血染在了“中国检察”
四个字上,锈斑斑的,再也擦不掉了。
市检还是老样子,为迎即将到来的元旦新年,盛宁抵达时,正有人在清洗围栏与外墙。洗褪经年的风霜与尘垢,大块大块芝麻白的花岗岩挂板便显露出来,一排排玻璃幕墙也崭亮如新,远看神圣,近看庄严。
主楼入口竖着一面国旗,高高的旗杆一直耸进蓝天白云里。盛宁仰起头,微微觑眼端详,然后拄着拐杖,走进去。【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,正文在作者微博金十四钗观看】没人拦他,门卫们还记得这个年轻人是反贪局的盛检,是闻名全省的“检察之光”
,只是一时都没敢认,怎么病得这么厉害了?
明明是工作日,但今天大楼里静得离奇。盛宁腿脚不便,径自乘电梯而上,经过了大要案指挥中心,才来到侦查处的大办公室。他左右望望,诺大的地方竟空无一人。没人也好,他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跟老单位告别。
已有新人替了旧人,原本属于叶远和苏茵的办公桌上堆着一些杂物,有咖啡壶和方便面,还有牙刷和洗面奶,在反贪局工作,熬夜加班是常态,这些都是必备品。
盛宁绕着两张相邻的办公桌踱了一周,手指轻轻拂过他们的桌面儿,试图从一些旧日的印痕里再找一找那两个年轻人存在过的痕迹。
很快就找到了。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有时会在下班约会前为自己补个妆,但每回都跟做贼似的心虚,非蹲在桌子底下涂口红抹眼线。他喊她一声,她就抬头嗷一叫唤,猛地磕到桌沿上了。
俏脸儿上全是惊慌和尴尬,再看那眼睛,眼线也受惊画疵了,画得比眉毛还长,一直曳到发鬓里。为这只怪模样的眼,叶远笑得直捶桌子,砰砰响。
盛宁摸摸桌沿儿上一道可疑的凹痕,心道不能是苏茵磕出来的吧,又不是铁脑袋。他嘴角含笑,眼却不受控地渐渐湿润,不想告别得过于悲戚,便转头又往别处去了。办公室中间竖着一块可擦写的大白板,上头记着一些乱纷纷的与某起腐败案件相关的笔记。盛宁停在黑板前,旁人瞧不懂的线索他一目了然,于是弃掉碍事的拐杖,他找到一支记号笔,以自己的经验帮这群检察新兵补上两个容易疏漏的细节。
再往里走,就是侦查处的荣誉墙了。居中挂着的是“先进集体”
和“十佳反贪局”
两块金色牌匾,周边还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奖状和奖章。他们这个团队好就好在人虽不多,但在前局长项北的带领下,一直是名列全国前茅的先进。项北在世时也常为此自夸,说咱们侦查处若搁在战争年代,那就是浴血奋战到最后一人的英雄连。
盛宁来回轻抚金匾上的“集体”
二字,头一低,泪便落下。
“我经手的不是一个案子,而是一个人的人生,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安全……”
“公诉可以说是维护司法公正的一个接棒者与传递者,一桩案子,前有公安支持,后有法院配合,反贪则完全是从无到有,更需要智慧、胆气还有魄力,来跟那群官场的老油子斗智斗勇……”
“你是会被个人感情左右的绥靖派,我没法儿在一个绥靖派手底下做事!”
“论漂亮,这世上谁能有我们盛检漂亮呀!”
……
往事逐一回溯,他们的形象、表情、声音从四面八方拢向他,一波紧跟一波,盛宁起初还能勉力维持镇定,到后来连指尖儿都在打抖。他用额头抵住墙面,在心里向他们为自己的“有始无终”
道歉:
对不起,我尽力了……
“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,我宣誓——”
门外突然传来一段熟悉的誓词。先是一人领誓,再是众人附和,盛宁的全副心神瞬间就被这高亢齐整的宣誓声吸引了。他的心脏“嘭嘭”
直跳,太阳穴也“嘭嘭”
直跳。他连拐杖都忘记再取,就踉踉跄跄地循声而去。【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,正文在作者微博金十四钗观看】
来到同一楼层的大会议厅前,盛宁推开了厚重的闭合的大门——
门一打开,一道强光迎面涌来。这光线太急太烈,迅速像上溯的潮水一样将他围裹,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。盛宁很快就在这茫茫一片的光世界中恍惚了,也可能是未愈的伤痛令他恍惚,他竟拖着残腿走了进去。
在光线的尽头,透过早已朦胧的泪眼,他竟又一次看见了他们。项北、佟温语、叶远、苏茵……那一张张如今只能在坟碑上看见的灰白面孔,在五星红旗下,在铮铮誓言中,又生动了一回,鲜活了一回。
国歌已经奏毕,他们检服笔挺,检徽闪亮,就高举着右拳站在他的面前,朗声齐喊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