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而此番外出,我倒是探听了些虚实,遭阮长风与我等几人看中的那后生,所悟绝非剑道。皆言百尺竿头再进一步,可就凭其现如今的境界与剑道本事,百尺竿头尚未触及,怕是连这更进一步的本钱,都不剩几枚铜子。”
难得听西岭君如此开口,甚至言语间颇有两份颓废自嘲的意味,但在座三人除却万事不记挂心间的蒋满玉外,不论素来心思古井不波的北阴君,还是一张冷脸示人的西岭君,似乎皆是一时失语。
“我还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,原来是事关云仲的微末小事,西岭君稍安,切莫因这等芝麻大小的琐碎事乱了本心,我四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,倘若是有一环有所欠缺,如何能应付得来往后年月四面八方施压。”
直到良久过后,北阴君才重新捧起茶盏,借冬时暖意十足日光,晃晃杯盏里头茶汤,饮上两口,神情都透着股心满意足。而至于西岭君适才所言,并未再度提及,而是话锋稍稍顿挫,鬓眉稍动,提起另外一桩与先前毫无瓜葛的琐事。
早先枯坐寒潭,似乎是与双鱼玉境同日孕生的老人,算是下了血本,无异于将这座双鱼玉境如今为数不多的福缘,与多年间囤积下的剑道本事,犹如大河决口似一股脑灌入自懵懂当中苏醒不久的萧锡身上,而凭四君眼界,同样没看出这位来路雾气弥漫,也未身兼什么天纵之姿的萧锡,究竟是何来头。
寻常人福分如流沙入水渠,尽管是能留下些无疑,但不论何其命贵,强留福分,总有伤天和,好比天边大月,离不得过圆则缺,过满生损。双鱼玉境想来虽距其春秋鼎盛,差了不晓得多少重,当中福缘,却绝非是一人所能吞下,偏偏到了这位名声才显世间的萧锡身上,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折损耗费,而是一股脑吸纳得干干净净,一时名声大噪,而未见这等沉重如枷的福缘,对萧锡有半点害处。
称其一己之力气吞江海,并不为过。
四君久别尘世,虽常有人走动,说不得足不出户,不通天下事,不过萧锡此人,近来倒时有耳闻。
“我不喜此人,”
沉吟半晌的西岭君依旧惜字如金,眉尾浅缩,“杀气盛固然妙,品性堪忧,难当大任。”
“难当,可也当得。”
在蒋满玉的这方石桌处,不分忠奸善恶,亦不分老幼先后,饮茶一事最大,因此即使是三人闲暇时相谈,北阴君仍是未曾停下饮茶,且生怕冷场,开口时仍不忘扯上蒋满玉,“茶鬼这人荒唐,可只说茶道功夫,难有能平起平坐者,如若不然就依他这孤臭的脾气,怕是真没几个知己乐意登门,古来有将帅入庙,亦不乏粗枝大叶,或仅通晓蛮力冲阵,鞭笞士卒者,说来可惜,倒也不妨碍史册留名。”
“何况你我四人之祸,同于此界之祸,往常拘泥凭两三看得过眼的后生解去这桩祸患,不见得是上策,老朽这一身壳,怎么也需琢磨着晒晒日头。”
西岭君寒光四射双眼对上北阴君一双平淡老眼,蒋满玉倒是好大不情愿,但也晓得这两位所言之事,必是极重,大抵重到要关乎自个儿还能于此处煮上几年的茶,故而只是撇嘴,终究没敢应声。
但满心只惦记供奉茶道的蒋满玉仍是不知,这算是四君继阮长风魂飞魄散过后,头一次谈起令四人皆是讳莫如深,却又不得不在往后的几载或数十载乃至百载开外,不得不应对的大劫。
况且,各有各的理。
纵使西岭君再不愿认同北阴君所言,也不得不认,自双鱼玉境中阴差阳错,前后走出的两人中,云仲略显庸碌,而萧锡却着实一鸣惊人,不单单是一日之间走马观花似踏过两玄境,只身仗剑杀穿一座宗门,使得梁王亲自来见,如何看来,都更为配得上天纵奇才四字。
“不论是阮长风也好,云仲那小子也罢,归根到底皆是游侠性情,你我虽是摆开阵势,同那老怪以一界做棋子,斗胆自诩为持棋之人,可既是持棋,棋子总不能太过散漫无束,相比于萧锡那等大概近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心思,不见得占优。”
“西岭君也喜茶汤,怎不见倘如一败再败,有朝一日,茶鬼的茶,定要喝不着了。”
盖棺定论者,仍是素来坐镇玄境,无穷年月都少见出手,却在四君中辈分最长,境界最是高深莫测的北阴君。甚至西岭君眸光当中杀气游动半晌,到头来也无过多举动,只是显然意兴阑珊,同北阴君行礼,言称兹事体大,不敢妄下定论,起身告辞。
事有轻重徐急,事有意不从心。
“茶鬼以为,我说得可对”
抽冷子阴蒋满玉一手,后者老脸颇为局促,但还是搓搓手讪笑,“话糙理不糙,不过担心这般说,有些伤西岭君。”
北阴君只是微微一笑,舌齿轻掀,相当清晰明快地骂道。
“伤你奶奶。”